顾今安花了很长时间才平复呼吸。
图书馆冰冷的空气吸入肺叶,带着陈年灰尘和机器运行产生的微弱臭氧味。
他看向栗粒元,这个带他进入这个世界,引导他,也在某种程度上利用了他的中年男人。
愤怒和被欺骗感依然在血管里窜动,但一种更冰冷的理解逐渐压过了情绪。
在这个人吃人的世界里,纯粹的善意本就是奢侈品。栗粒元或许是个棋手,但至少,他把棋子当成了活的、需要磨砺的人,而非一次性工具。
“我明白了。”顾今安最终开口,声音恢复了平稳:“为了活下去,为了赢得这场看不见尽头的战争,利用一切可利用的,包括我。”
他没有用疑问句,而是陈述。
栗粒元深深看了他一眼,那眼神里没有歉意,只有一种沉重的认可。
“你不是棋子,顾今安。你是火种。我只是确保了这火种能在风暴中点燃,而不是悄无声息地熄灭。”
他指了指周围无边的数据海洋:“现在,火种需要更多的燃料,你需要真正了解你要面对的是什么,以及你为什么而战。”
接下来的时间,顾今安沉浸在了荒人图书馆庞大的信息库中。
这并非愉快的阅读体验。信息并非系统化的书籍,而是破碎的日志、扭曲的监控片段、残缺的实验数据、以及幸存者语无伦次的口述记录。
它们杂乱地堆积在服务器和古老的存储介质中,需要共鸣之力进行引导和解读,如同在信息的垃圾场里淘金。
他看到更多大灾变后的细节:城市并非瞬间毁灭,而是在某种全球性的能量扫描下,电子设备成片失效,依赖科技的社会结构随之崩塌,随后是混乱的自相残杀和缓慢的生态死亡。
他听到早期幸存者的争论录音,关于未来道路的决择如何从分歧走向决裂。
科技派斥责和谐派是开倒车的原始人,而和谐派则警告科技派是在重蹈复辙,必将引来更彻底的毁灭。
顾今安指向一段加密的影象,上面显示早期科技派创建第一个隔离区时,与外部幸存者发生的武装冲突。
“所以他们分离出去,不只是理念不合,还带着……掠夺?”
“资源,尤其是当时残存的高级技术和能源。”栗粒元站在一个闪铄的服务器旁,用手拂去表面的灰尘。
“他们带走了能带走的一切,留下了破碎的星球和自生自灭的我们。”
“门不仅是隔离,也是一道单向阀门,他们偶尔会派人出来,采集他们需要的东西。”
他的语气带着冰冷的讽刺。
“比如种子?还有象阿吉这样的……催化剂?”顾今安想起三角工业对阿吉血脉的执着。
“是的。种子……根据最古老的记载,它可能不是地球的产物,而是随着那次扫描遗留下来的东西,一个异物。”
栗粒元调出一份模糊的星图,标注着无法理解的能量轨迹:“三角工业认为它是钥匙,是能源,但我们怀疑,它更可能是个信标,或者未完成的指令。”
顾今安心头一凛。
他想起激发基石力量时,那种仿佛触及宇宙底层规则的悸动。
“如果它被三角工业完全激活……”
“最好的情况,我们所在的世界被抽干能量,成为废墟。最坏的情况……它可能会成功发出信号,告诉那些收割者,清理工作还没完成,目标又活跃起来了。”
栗粒元的声音低沉。
顾今安感到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。
他继续挖掘,问题也越来越多。
他找到一些关于冥河能量,即和谐派所研究的、弥漫在灾变后地球的异常能量场的记载。
资料显示,这种能量与生命意识,尤其是强烈的情感波动,存在某种共鸣。
“为什么这种能量能对抗科技?”他问:“三角工业的武器难道不是更直接有效?”
“效率不等于一切。”栗粒元示意顾今安将手放在一个特定的感应板上:“闭上眼睛,用你的共鸣力去感知,别用眼睛看。”
顾今安照做了。
共鸣之力延伸出去,接触到的不再是冰冷的数据,而是一种无处不在的、低沉的背景噪音。
它悲伤、愤怒、却又带着顽强的生命力。
他仿佛能听到无数逝者在灾难瞬间的呐喊,也能感受到幸存者挣扎求生的坚韧意志。
这种能量似乎对纯粹的技术造物有强烈的干扰和侵蚀作用,但对于拥有强烈自我意识的存在,无论是人,还是像阿吉那样的意识碎片,却能产生奇特的增强效果。
“三角工业的科技创建在绝对理性和逻辑上,象一座精致的冰雕,而冥河能量……是汹涌的、带着温度的海水。”
“冰雕再美,投入海中也会融化、崩解。”
栗粒元解释道:“但这海水也能载舟,对于能适应它、理解它的人而言,它是力量之源。”
顾今安若有所思。
他想到了自己能轻易干扰电子设备,能感知到阿吉的意识碎片,或许都源于此。
他不是在对抗这个世界残破的规则,而是在融入它,利用它。
另一个问题关于历史断层。
图书馆里的记录似乎在大灾变后几百年出现了明显的空白和矛盾。
“中间丢失了什么?”顾今安指着一段乱码严重的时间轴问。
栗粒元沉默了一下,似乎在权衡。
“不是丢失,是……被修剪了。”
“修剪?”顾今安疑惑。
“早期,我们两派并非完全老死不相往来,有过接触,甚至有过短暂的、脆弱的合作尝试。”
“但结果是灾难性的,一次实验事故,或者说是背叛,差点引来了二次收割。”
“自那以后,联系被彻底切断,相关的记录也被双方不约而同地封存或销毁,那段历史,成了双方都不愿触及的伤疤。”
“合作?关于什么?”
“关于种子,关于如何共同生存,细节已不可考,但结局告诉我们,有些路,走不通。”
栗粒元没有深谈,但顾今安能感觉到那段历史背后沉重的阴影。
他还询问了荒人社会的运作方式。
如何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维持聚落,如何训练象他这样的共鸣者。
栗粒元的回答勾勒出一个在废墟上艰难重建的文明剪影,他们依赖对冥河能量的理解和运用,发展出了独特的生物科技和意识网络,强调社区互助和对自然的敬畏。
他们训练共鸣者的方式残酷而高效,是在生死边缘激发潜能,与三角工业在无菌实验室里的义体植入和技能灌输截然不同。
“为什么选择我?”顾今安最后问了一个最根本的问题:“仅仅因为我是钥匙?”
栗粒元看着他,目光锐利如刀:“因为你在绝境中不仅想活,还会想着拉别人一把。”
“因为你在获得力量后,没有沉迷于掌控,而是在追问为什么,这才是我们需要的火种,而不是另一个冰冷的、追求绝对控制的神。”
图书馆的探索暂告段落时,顾今安感到大脑发胀,但思路却前所未有的清淅。
他了解了这个世界的疮痍从何而来,理解了荒人与三角工业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根源,也隐约触摸到了种子和门背后隐藏的、关乎整个种族存亡的巨大危机。
他不再是那个懵懂闯入这个末世,只想着生存和复仇的年轻人。
沉重的历史、冰冷的真相、以及肩头上无法推卸的责任,如同无形的重量压在身上,却也让他脚下的路变得无比清淅。
他走到图书馆出口,看着外面灰暗的天空和残破的荒人部落。
阿吉的机械身躯静立在一旁,传感器白光扫过,无声地传递着询问。
顾今安拍了拍腰间那把略显陈旧的高斯步枪,对阿吉,也象是对自己说:
“燃料加满了,下一步,该去烧点什么东西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