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色如墨。
寒风卷着草木气息,掠过十字街口早已熄灭的粥棚。
后院的简陋屋舍内,仅有一盏油灯摇曳。
刘备与陈默相对而坐,无言沉默。
最终,还是刘备先开了口。
他素来敦厚的嗓音里,带着股难以掩饰的疲惫。
“子诚,缸里最后一粒米,明天也要见底了。”
他看着陈默,眼神中满是歉意,
“我……备无能,空耗了子诚兄一片心血,却没能找到破局之法。
翼德他们倒是招募了十几个愿意追随的乡中勇士,可如今……我连让他们填饱肚子都做不到。”
这段时日,靠着“汉室宗亲”的名望和陈默积攒下的声势,刘备的义举确实在涿郡赢得了尊重。
涿郡刘氏的族老刘元起数次派人送来钱粮,城中亦有不少士人乡绅慷慨解囊。
然而,这些资助终究是杯水车薪。
随着南边战事愈发激烈,涌入涿郡的流民与日俱增,粥棚的消耗也成了一个无底洞。
本地士族的耐心与善意正在被飞速消耗,如今的资助早已是零零星星,难以为继。
没有钱,没有粮,一切仁义与声望都成了镜花水月。
“大哥,怕什么!”
闷雷般的巨响从门外传来,屋门被猛地推开。
一个豹头环眼,燕颔虎须的魁悟大汉大步流星走了进来,正是张飞。
他满脸涨红,酒气混杂着股焦躁煞气,重重一拳捶在桌案上,震得油灯都跳了几跳。
“粮没了,咱们就去抢!
那城西的张大户家里粮仓都快堆不下了,平日里就属他最是为富不仁!
咱们今晚就摸过去,把他家粮仓给端了!”
他身后,周沧,谭青等人也跟了进来。
虽未言语,但看眼神中的狠厉颜色,显然是赞同张飞的提议。
他们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,骨子里就带着一股亡命之徒的悍勇。
被逼到绝境,第一个想到的便是诉诸武力。
“翼德,住口!”
刘备猛地一拍桌子,霍然起身,脸上第一次流露出怒容,
“吾等举义,为的是上报国家,下安黎庶!
怎可学那黄巾贼寇,行此劫掠乡里、残害百姓之举!
若行此不义之事,我刘备与禽兽又有何异!”
张飞被他这番训斥,脖子一梗,还待争辩,却被刘备那双满含失望的眼睛看得低下了头。
只能瓮声瓮气地嘟囔道:
“可……可饥民总不能就这么饿死吧……”
屋内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。
所有人的目光最终都落在了从始至终并未言语,只是静看灯火的陈默身上。
陈默缓缓抬起头,脸上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平静。
他先是对刘备点了点头,示意他稍安勿躁。
随后将目光转向张飞,语气平淡地问道:
“翼德,我问你,若我们今夜端了张大户的粮仓,能得粮几何?”
张飞愣了一下,随即粗声粗气地答道:
“少说也有几百石!够咱们粥铺吃用好几个月了!”
“然后呢?”陈默继续问道,
“吃了几个月,粮又没了,我们再去抢李大户,王大户?
不出半年,整个涿郡的豪强都会视我等为死敌,官府也会将我们列为与黄巾同罪的乱匪。
届时四面皆敌,我等便是瓮中之鳖,插翅难飞。
这就是你想要的?”
一番话,不疾不徐,却字字诛心。
张飞那颗被酒精与怒火冲昏的头脑瞬间冷静下来。
他张了张嘴,却一个字也反驳不出。
陈默不再看他,转而面向刘备,神色郑重几分。
“玄德公,翼德虽鲁莽,却也点出了我等眼下最内核的困境。”
他站起身,走到墙边那副简陋的幽州舆图前,目光如炬。
“钱粮,才是吾等立足于这乱世的唯一根基。”
“声望是虚的,仁义也是虚的。
没有钱粮,再大的声望也只是空中楼阁,风一吹就散了。
没有钱粮,再高的仁义也只能让你我死后得一个‘好人’的虚名,于这天下大势没有半点裨益!”
他这番话说得赤裸,与刘备素来信奉的“仁德为本”截然不同。
却又现实得让人无法反驳。
刘备眉头紧锁,他当然明白这个道理,只是……
“子诚之言,我岂能不知。”他喟然长叹,
“可如今黄巾势大,幽州亦是岌岌可危。
我等当务之急是响应官府募兵,共讨国贼。
若此时分心他顾,贸然行劫掠之事,岂非舍本逐末,因小失大?”
“玄德公,你错了。”陈默摇了摇头,“大错特错。”
他伸出手指,在堪舆图上重重一点。
“讨伐黄巾是为‘名’,是为‘义’,是天下大势,我们当然要顺势而为。
然则‘兵马未动,粮草先行’,若无钱粮,我等便是应了征召,也不过是凑数的炮灰而已,随时可以被上层牺牲。
想要真正在这场大乱中博得一席之地,我们就必须在讨伐黄巾之前,先解决自己的生存问题。
这并非舍本逐末,反倒才是抓住了事情的根本!”
刘备被他说得心神震荡,却依旧固守着最后底线:“可……劫掠终究是不义之举,我……”
“谁说我们要去劫掠大汉的百姓了?”陈默忽然笑了起来。
他手指缓缓移动,从涿郡,一路向北。
最终停在了那片代表着塞外草原的局域上。
“玄德公,你只看到了南边的黄巾之乱,却忘了
我们幽州真正的百年大敌,在北方!”
“乌桓,鲜卑!”刘备脱口而出,眼中闪过明悟。
“正是!”陈默的声音陡然拔高,
“黄巾乱起,朝廷主力尽数南调,北方边防空虚到了极点。
那些草原上的豺狼岂会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?
我敢断言,不出三月,必有鲜卑游骑南下寇边,劫掠村庄,掳夺人口!”
“我们反过来去‘抢’他们,算劫掠吗?”
陈默一字一顿,声若洪钟。
“那是‘御侮’,是保家卫国!
我们从他们手中夺回的每一粒粮食,每一匹战马,都是他们从我大汉百姓手中抢走的!
此举非但不会有损仁义之名,反而会博得幽州士人豪族的敬重!”
“以战养战,夺鲜卑之粮草,以固我军之根基;扬御侮之威名,以结幽燕之豪杰。
这,才是我等眼下唯一的破局之道!”
这番话,拨开了刘备心中所有的迷雾与挣扎。
是啊!抢劫百姓是不义,但劫掠入侵的敌人,那却是天经地义的功勋。
此计不仅能解决钱粮问题,更能将他们从“流民义士”的身份,一举拔高到“守土卫国”的英雄高度。
名与利,一举两得!
就连一旁的张飞也听得双眼放光,摩拳擦掌。
恨不得现在就冲出关外去杀他个七进七出。
“好一个‘以战养战’!”
刘备只觉得胸中豪气勃然而生,多日来的阴霾也一扫而空。
他紧紧握住陈默的手,眼中充满了激动。
“子诚,真乃少伯(范蠡)、子房(张良)再世也!
听君一席话如拨云见日,备今日方知何为远略!”
然而短暂的兴奋过后,刘备又很快冷静了下来。
“不过,此计虽好,但……鲜卑人皆是控弦之士,来去如风,骑术精湛。
我等如今只有十馀名步卒,连象样的兵器都凑不齐,又如何能与草原骑兵抗衡?”
这个问题如一盆冷水,浇熄了众人刚刚燃起的希望。
是啊,理想很丰满,现实却很骨感。
一群拿着短兵的步卒,要去打劫轻装骑兵,无异于痴人说梦。
张飞,周沧等人脸上的兴奋之色也渐渐凝固。
面对这个最关键的问题,陈默却只是笑了笑。
他缓缓坐回桌边,为自己倒上一杯茶水,轻抿一口。
“玄德公。”
他抬起眼,看向满脸疑惑的刘备,卖了个关子道:
“此事,我自有计较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