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色下的三号码头,像一头搁浅在岸边的巨大钢铁巨兽,沉默地匍匐着,冰冷而了无生机。
海风带着咸腥的铁锈味,吹过空旷的货场,卷起几片废弃的油纸,发出“哗啦啦”的、如同鬼魅般的哀鸣。
高耸的龙门吊在稀疏的月光下投下犬牙交错的巨大阴影,将整个码头分割成无数块明暗不定、危机四伏的猎杀区域。
这里太安静了,安静得反常。
没有了往日里货车引擎的轰鸣,没有了工人们粗犷的号子,甚至连海浪拍打堤岸的声音,都仿佛被这片浓稠得化不开的死寂所吞噬。
这是一座精心布置的屠宰场,只等待着猎物踏入那道用死亡标定出的入口。
在码头西侧,一条散发着恶臭的排污暗渠尽头,浑浊的水面忽然翻涌起一个微不可察的漩涡。
紧接着,一道黑影如同一条幽灵般的巨鳄,悄无声息地滑入了冰冷刺骨的海水之中。
孟山入水,没有激起半点浪花。
他背负着那个沉重的麻袋,却丝毫不见滞重。
整个人仿佛与这片黑暗的深海融为一体,只有一串细微至极的气泡追随着他,又迅速被漆黑涌动的暗流吞噬得无影无踪。
水下的世界比黑夜更加混沌,能见度几乎为零。
浑浊的海水里充满了工业垃圾与生活废料,锋利的铁皮、缠绕的渔网、废弃的钢缆,构成了一张遍布水下的死亡之网,任何一丝疏忽都可能让他挂在上面,成为一具无声的浮尸。
但他不是常人。
孟山的双眼在黑暗中似乎能穿透混浊,他的身体在水中展现出一种超越人类极限的协调与敏锐。
他像一条天生属于这片水域的掠食者,每一次摆动都精准而高效,总能以最小的幅度,最诡异的角度,避开那些致命的障碍。
他甚至没有去看地图,江卫国白日里用手指划过的那条路线,早已被他完整地烙印在了脑海里。
五分钟后,他抵达了目的地。
那台德国造的大功率柴油抽水泵的基座,如同一座沉在水下的钢铁山峦,出现在他的感知之中。
巨大的入水口像一张深渊巨口,正对着他,内部因为负压而产生的水流,正形成一股强大的吸力。
孟山没有丝毫犹豫。
他解下背上的麻袋,从中取出了那件被路承舟命名为“画皮”的特制帆布。
他没有立刻封堵,而是先绕着巨大的管道游了一圈,用手掌感受着金属表面的水流与震动,寻找着那个最完美的受力点。
然后,他动了。
那张巨大的帆布在他的操控下,如同一张拥有生命的魔毯,精准地覆盖住了整个入水口。
边缘涂抹的工业密封胶在接触到金属管道的瞬间,便因为水压而死死地黏合了上去,形成了一个绝对气密的隔绝层。
强大的吸力让帆布瞬间向内凹陷,绷得笔直,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“咯吱”声,仿佛随时都会被撕裂。
封堵完成。
接下来,是刺穿它的心脏。
孟山取出了那件形如钢铁蝎子的改装千斤顶。
他循着管道向上,找到了那个被路承舟在图纸上反复标注过的、最为脆弱的法兰接口焊缝。
他将千斤顶尖锐的锥形顶端,死死抵在了那道焊缝之上,然后开始转动摇臂。
一圈,两圈,三圈。
在巨大的水压与寂静无声的水下,这几乎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。
每一次转动,都需要耗费他全身的恐怖力量。
他肌肉贲张,青筋暴起,手臂的骨骼因为极致的发力而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。
但他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,依旧是那副万年不变的冰冷,仿佛他不是在与一台德国制造的工业机器角力,而只是在拧紧一颗寻常的螺丝。
“咔!”
一声轻微却无比清晰的脆响,从千斤顶的顶端传来。
坚固的焊缝,终于出现了一道肉眼难辨的细微裂痕。
这就够了。
孟山松开手,将那根长长的绝缘电缆的末端,如同毒蛇一般,沿着防波堤的礁石缝隙,一路向上,引向了黑暗的岸边。
做完这一切,他再次融入黑暗,悄然远去。
深海之下,那个被封堵了呼吸、又被刺伤了心脏的钢铁巨兽,正开始在沉默中积蓄着一股足以毁天灭地的狂暴力量。
与此同时,码头的另一端,旧货场。
路承舟像一只受惊的猫,将自己死死地缩在一只锈迹斑斑的集装箱阴影里,连呼吸都几乎停止。
恐惧,如同无数只冰冷滑腻的触手,紧紧缠绕着他的心脏。
他不是孟山,更不是江卫国。
他只是一个工程师,一个习惯了图纸、数据和实验室的书生。
这里的一切,对他而言都充满了致命的威胁。
远处码头入口处传来的隐约人声,巡逻手电筒偶尔划破黑暗的光柱,甚至是不远处野猫争食时发出的凄厉叫声,都足以让他的神经绷紧到极限。
他死死咬住牙关,冰冷的铁锈味钻入鼻腔,那股刺鼻的气味反而强行让他混乱的大脑冷静了些许。
不能出错。
他在心里对自己说。
孟山正在水下搏命,江卫国即将以身为饵。
他这个所谓的“总工程师”,整个计划最核心的“炮手”,如果在这里被恐惧击垮,那将是最大的笑话。
他深吸一口气,将那只戴着特制手套的右手攥得“咯吱”作响。
然后,他猫着腰,以一种极其笨拙却又无比小心的姿态,从一个阴影,闪入了另一个阴影。
三百米的距离,他足足走了二十分钟。
每一步,都像是踩在自己脆弱的心跳上。
终于,那栋孤零零矗立在货场边缘的配电室,出现在眼前。
它像一头沉默的野兽,窗口透出幽暗的红光,那是无数仪表盘指示灯汇聚成的、如同恶魔眼睛般的光芒。
就是这里。
路承舟绕到配电室的后墙,借着月光,他看到了那扇高悬在墙壁上的老旧通风窗。
它很小,仅容一人勉强钻过,窗户的百叶上积满了厚厚的灰尘。
他没有立刻行动,而是静静地等待着。
他在等,等江卫国在计划中提到的那阵风。
风来了。
当巡逻队的脚步声与谈笑声从远处传来时,一阵恰到好处的海风也呼啸而至,吹得周围的集装箱发出了“哐当哐当”的刺耳噪音。
就是现在!
路承舟猛地发力,双手扒住窗沿,双脚在粗糙的墙壁上用力一蹬,整个身体以一种不符合他体型的敏捷,硬生生翻进了那扇窄小的通风窗!
他落地,一个踉跄,发出了轻微的声响。
“谁?”
门外,巡逻队的脚步声戛然而止!
路承舟的心,瞬间提到了嗓子眼!
一股寒气直冲天灵盖,他浑身的血液都几乎凝固了!
“妈的,又是野猫,这鬼地方……”
门外的声音咒骂了一句,手电的光柱从门缝里扫了进来,在屋里晃了一圈,最终又移开了。
脚步声渐渐远去。
路承舟靠着冰冷的墙壁,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,后背早已被冷汗湿透。
他花了整整一分钟,才让那颗几乎要跳出胸膛的心脏,重新平复下来。
他抬起头,环顾这间充斥着浓重臭氧气息的配电室。
密密麻麻的电缆如同巨蟒般盘踞在墙壁和天花板上,巨大的空气开关闸刀,像一排排狰狞的獠牙,在红色的指示灯光下闪烁着危险的光芒。
他的目光,迅速锁定在角落里那个标有“3号泵组”的独立电闸上。
炮手,已就位。
九点五十分。
一束雪亮的光,如同一柄划破夜幕的黑铁匕首,悍然刺入了三号码头那空旷得令人心悸的入口。
那辆黑色的伏尔加,到了。
车轮碾过地面,发出“沙沙”的声响,在这片死寂的屠场里,显得格外清晰刺耳。
它不疾不徐,以一种近乎挑衅的沉稳,缓缓驶向货场中央那片唯一的、被数盏高功率探照灯照得亮如白昼的空地。
黑暗中,无数双隐藏在阴影里的眼睛,瞬间亮起。
一道道冰冷的、带着死亡气息的视线,如同交织的蛛网,瞬间将那辆孤独的伏尔加,牢牢锁定。
陷阱,终于等来了它的猎物。
车,停稳了。
猎杀,即将开始。